春水居

作品的詮釋，常因「立場」的不同而有完全相異的說法。在戰爭詩中尤其明顯，支持者說是英雄，反對者便說是狗熊。在這篇文章中，我想來探詩這個現象，將立場不同的兩首詩並陳，並說明其差異。

詠史，一百三十首之一百二十一／連橫
明亡三十載，海國有田單。
飼鴨宵中起，威儀復漢官。

詠古／蘇大山
一竿誰識故將軍，飼鴨閒看海上雲。
豎子成名原碌碌，老臣販國劇紛紛。
也知勝負歸諸數，莫把興亡說與君。
載筆鹿洲慚信史，淋漓未讀盾頭文。

以上兩首詩的主題同為「朱一貴事件」。因為朱一貴起事時曾自稱明朝後嗣，加上他起事時距離明亡僅數十年，故連橫以他一貫「民族主義」的史觀觀之，以「田單復國」稱譽朱一貴起事，讚揚他恢復漢官吏原有的禮儀制度，更有恢復正統之意。而〈詠古〉一詩很明顯站在清廷立場來看待朱一貴事件。先說朱一貴不過一平庸無能的「豎子」，他的發跡恰好應證「時無英雄，使豎子成名」。再說「也知勝負歸諸數」，勝敗早有定數，說明朱一貴的「叛亂」定以失敗收場，不值一提。

讀臺灣通史，十首之九／賴和
戴潮春亦一時英，驀地干戈起不平。
今日定軍山下路，冤燐夜夜竹根生。

七月望後謀刺逆首不中幾罹飛禍口占紀事／陳肇興
賊勢延三縣，臣心盡一錐。
皇天竟大醉，此地復何之。
速死祈宗祝，長饑學伯夷。
撫躬今不愧，一見幸無虧。

以上兩首詩的主題都是清領時期台灣三大民變之一：戴潮春事件。其中賴和稱戴潮春為「一時英」，為「不平」之事而起。學者陳建忠認為賴和此詩「立場是臺灣的、民間的、抗爭的，這不僅是賴和由臺灣歷史上所刻意徵引而來的史實以入詩；同時也是賴和刻意藉以彰顯自身在殖民地下的現實立場。」相異於賴和，陳肇興對戴潮春可說是深惡痛絕，不僅以「賊」、「逆首」稱之，更投筆從戎，破產購錐，以實際行動謀刺逆首，展現了自己的制敵心切。至於陳肇興為何如此「激進」？有學者研究後指出陳肇興與戴潮春實為舊識，甚至有同門師兄弟之情誼，他曾對戴潮春曉以大義，可惜感化不成，於是有謀刺的舉動，更險遭殺身之禍。

皇軍破徐州喜賦／謝汝銓
昭和戌寅年，五月十九日。皇軍破徐州，風捲枯葉疾。
哀哉蔣介石，愚哉李宗仁。師稱五十萬，善戰究無人。
慘憺昔經營，金城誇堅塞。聖戰我皇軍，南北攻粉碎。
正如昔德軍，破俄樹奇勳。包圍湖沼地，殲滅死紛紛。
敵帥傳嚴令，士氣鼓剛勁。決戰大運河，言有重要性。
不徒關勝敗，國家繫興亡。事勢難收拾，飛機走倉皇。
責任甘自棄，終慚為將師。茫茫何處逃，隻身無地寄。
皇軍最仁恕，勸降機飛去。降票散空中，得知皆為据。
降者數萬兵，皆得保其生。敗軍既如此，良民更同情。
津浦線開通，隴海線掌握。北中兩政權，融合早成局。
南北我貔貅，聯絡陸自由。縱橫事剿撫，治化宏禹洲。
寧豫皖三省，犬牙交錯境。其間沃野多，產物得調整。
武漢大脅威，蜀陝叛幾希。八閩與兩粵，離散待時機。
金廈兩孤島，暴軍早清掃。漸復舊時容，歡聲聞載道。
國黨與共黨，歐美恣依存。回頭如不早，流毒遍城村。
宜速劍雄心，轅門泥首謝。振興大亞洲，創我東方霸。

中日事變中戊寅中秋夜即事／賴雨若
黃種相殘賊，經年鬥未休。華南與華北，楚尾接吳頭。
處處爭鋒急，時時警報遒。空中連海上，投炸又沈舟。
戰亂空前史，伊誰善後籌。殺人如殺蟻，漂血似漂油。
佳節思歸否，良宵襲擊不。月娘悲浩劫，濺淚過中秋。

以上兩首詩所寫都是「戊寅」年的戰爭，即1938年中國抗日戰爭。謝汝詮原籍台南，日治以後遷居台北。在作品中，謝汝詮無疑是採親日的態度，來看待並記錄中國與日本間情勢的發展。尤其詩末指責國共依附西方殖民者，與要求中國協力日本振興亞洲，可說是全面複製日本「聯亞抗歐」的國策論述。這反映出日治時期的臺灣文人，其國族與文化認同的多元與複雜性。

至於賴雨若的詩，傳達出強烈的反戰訊息，以黃種民族相殘破題，控訴戰爭的擴散與傷亡的慘重。本詩並不一味隨日本政治宣傳起舞，將戰爭責任推給中國，而是以更宏觀的角度，悲痛黃種人不知團結，陷於以血洗血的浩劫之中。此詩不「親日」，也不「親中」，而是持平的將戰爭責任歸罪於日華雙方。在日治時期的報章雜誌有嚴密的審查制度，賴雨若這首不同於官方思想的作品，在當時的社會中屬於不能表態的伏流，只能留存在私人作品集中，鮮少能公開發表，但幸好仍有這些作品留下，讓我們得以聽見不同的聲音。

以上的六首詩，分別為對「朱一貴事件」、「戴潮春事件」、「中國抗日戰爭」以不同角度看待之而產生不同的說法。之所以有這些不同的角度，乃因作者們的養成背景都不同，也造就了不同的思想及觀點。還記得前年一樣是愛詩網的比賽，當時的我寫下一篇〈看玉山的三種觀點〉，分別探討漢人、原住民、日人對玉山的不同看法。今日我在此文有著一樣的感想：看待任何事物，除了覺察自己主觀來由，也須尋求其他客觀角度，方不致陷於以自己立場出發的主觀迷思。而要探討任何一件事，必須多方搜羅相關資料，務期完備，才能窺見事物的全貌，不致有所偏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