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這次的徵文選詩中,出現了幾首與入獄相關的,引起了我的興趣。監獄詩向來少見,並不是人人都有這種經歷(當然,並沒有人想要這種經歷),而我們的作家文人當然不是作奸犯科之流,之所以身陷囹圄,通常是政治因素。

上文提到,為了爭取殖民地自治權,「新民會」推動「臺灣議會設置請願運動」。在第二次臺灣議會設置請願運動失敗之後,該運動領導者蔡培火、蔣渭水等人深感結社的重要,決定組織一個常設團體,以做長期抗爭,遂於請願運動進行到第三次時,組織「臺灣議會期成同盟會」。大正12年(1923)1月30日,蔣渭水等人向臺北州北警察署提出成立「臺灣議會期成同盟會」的結社組織函,但是,2月2日結社時旋即遭到禁止,因此,結社活動就移到東京,2月21日臺灣議會期成同盟會在東京重新成立。

「臺灣議會期成同盟會」在東京重新成立,臺灣總督府認為此舉違反《治安警察法》,於該年12月16日大舉逮捕「臺灣議會期成同盟會」成員。共搜查或扣押99人,並起訴蔣渭水等18人。大正14年(1925年)2月20日三審定讞,蔣渭水、蔡培火2人被判四個月徒刑,蔡惠如、林呈祿、石煥長、林幼春、陳逢源5人被判三個月徒刑,剩餘6人判罰金,5人無罪釋放。此即「治安警察法違反檢舉事件」,簡稱「治警事件」。

獄中雜詠(十首選三)/王敏川
獄官指點到監門,寢具安排日已昏。莫笑書生受奇禍,民權振起義堪尊。(其一)
此地同來數十人,俱懷才略計維新。相逢轉恨無言語,但見頭顱暗點頻。(其二)
自料監門不易開,讀書靜坐屏疑猜。分明恍共諸賢語,拜服千秋有俊才。(時讀《中國哲學史》)(其三)

王敏川(1889-1942),彰化人。大正8年(1919)入東京早稻田大學政治經濟科就讀,多方參與在日青年所推展之臺灣民族運動,9年(1920)加入「新民會」,負責籌辦《臺灣青年》雜誌,為「臺灣文化協會」會員。王敏川是臺灣政治社會運動健將,與賴和、施至善並稱為「彰化三支柱」,多次在《臺灣民報》發表文章,亦曾參與彰化「崇文社」的徵文。

以上三首七言絕句,見於《臺灣民報》第二卷第六號,「詩壇」欄,1924年4月11日。王敏川於1923年12月因治警事件入獄,翌年10月無罪出獄。第一首描寫初入獄的狀況,在獄卒押守下進入監牢,日暮時分領得寢具,暫時棲身於監牢內。經歷被捕入獄,雖然驚懼疲累,但志氣節操仍不屈服,尚以振興民權來勉勵自己繼續努力。第二首描寫在獄中的景況,一同入獄的伙伴數十人,各個胸懷才學謀略,在獄警的監視下,彼此無法以言語交談,只能暗自點頭,以眼神傳遞慰藉,在心裡互相打氣。第三首提及自知無法輕易出獄,是以在獄中鎮定心神、專注讀書,希望藉以屏除心中的雜思疑慮。讀書時彷彿與先賢對話交談,尚友古人,深深佩服其才智見識。

作者自言,當時所讀是《中國哲學史》,能夠同時與這麼多思想家對話,一定非常有趣,說不定他讀到了孔子困於陳、蔡,或者讀到了莊周化成蝶,自由自在飛翔,因而得到啟發。不過,讀什麼書也許沒有那麼重要,重要的是書本是我們的好朋友,能夠做為人們困境中的慰藉,平息焦躁與不安。讀上述三首詩,我看見了一個安靜的身影,也感受到一股不屈服的力量,身體雖然被囚禁,不得自在,但心靈仍是自由的,有一片寬廣的天地可以馳騁。

獄中感懷(十七首選二)/蔡惠如
寫將近況報諸公,飽食酣眠體力充。逸興遄飛天以外,閒情聊寄獄之中。
枯桐爨尾聲還壯,斷石留痕蘚更紅。慷慨男兒應似此,暫時何恨困樊籠。(其一)

明窗粉壁小方床,日日埋頭誦讀忙。草履常穿經習慣,菜根長咬亦知香。
坦懷自是光明地,囚首猶吟錦繡章。身世浮沉都莫管,匹夫志可傲侯王。(其七)

蔡惠如(1881-1929),臺中清水人。明治39年(1906)參加「櫟社」,大正2年(1913)與陳基六創「鰲西詩社」。曾任臺中區長(1913-1915),大正4年(1915)以後多在海外經營商業活動,於中國山東設立高密製糖株式會社、福州倉前山開辦捕魚事業。大正10年(1921)參與創立「臺灣文化協會」,並擔任理事,翌年(1922)擔任《臺灣》雜誌董事。

此二詩為七言律詩,發表於1925年5月,應該是寫於1925年2月20日入獄以後。在第一首詩中,作者告訴朋友,自己雖困在獄中,但吃得飽,睡得好,體力充足,不時詩興大發,還能撰文寫詩。「枯桐爨尾」典出《後漢書‧蔡邕傳》,即焦尾枯桐,泛指良琴。琴尾雖焦,卻能鏗然作響;巨石雖斷裂,刻痕卻更鮮明,以此說明臺灣志士雖然遭到「治警事件」的迫害,但志節不變,其聲猶壯。而所謂錚錚男兒就該如此,何必擔心暫困於監獄之中。在第二首詩中,寫到自身環境雖然狹隘,衣食雖然簡陋,但安於閱讀,甚是忙碌,並不因物質的限制感到困窘。且心胸坦蕩,志凌王侯,雖然前途未卜,卻對得起當下,無愧己身。

其實我一直很怕讀與監獄相關的作品,不是因為寫不好,而是寫得太好,作者們都是賣洋蔥的,不用錢地拚命灑,不逼哭讀者不行。以前讀過文天祥〈正氣歌〉,看他以正氣來抵擋水氣、土氣、日氣、火氣、米氣、人氣、穢氣,我心裡好沉重。再讀方苞〈左忠毅公軼事〉,讀到左光斗「奮臂以指撥眥,目光如炬」,大罵:「庸奴!此何地也,而汝前來!國家之事,糜爛至此,老夫已矣!汝復輕身而昧大義,天下事誰可支拄者?不速去,無俟姦人構陷,吾今即撲殺汝!」一段,通常不敢坐著讀,只能站著,而且對著書本流淚。本篇所選的幾首入獄詩也給我類似的感受,人,也許可以被毀滅,但不能被打敗。人,只要忠於真理,忠於公義,忠於信仰即可,至於其他,就不是那麼重要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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