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次的選詩,許多篇都帶有遺民詩的味道。這並非巧合,而是近代臺灣,在政權上歷經數次轉換,每一次轉換無可避免要出現一批遺民。甲申年(1644),明朝滅亡,於是以沈光文為首的明遺民便因緣際會來到臺灣。乙未年(1895),臺灣割讓給日本,於是清遺民(但這又有些弔詭,因為清朝並未滅亡,只是割了臺灣)選擇內渡,回到祖國懷抱。若再往下數,1945年,臺灣光復,產生了一批日本遺民──其實不能算「遺民」,他們當初是「日本移民」,電影《灣生回家》就是在述說他們的故事。四年後,1949年,又出現了一批中華民國遺民──我指的是跟著國民政府來臺的國軍,也就是俗稱的「榮民」或者「老兵」。(而且「中華民國」並未滅亡,我這樣寫犯了政治不正確的錯。)

總之,時代的巨輪無情輾壓,讓許多人在朝夕間就得面對身分的巨變,成了所謂「遺民」。我這篇文選的詩來自乙未遺民,他們不願被日人統治,於是內渡,雖說是回到祖國,但在異地生活,當然沒有故土來得容易。於此顛沛流離之中,他們留下了不少作品,以下就讓我們來看看一首和好友「久別重逢」的詩作:

許允白、汪杏泉兩君,勞燕分飛,倏逾十稔,今日薌江萍水,天假之緣。讀允白壽杏泉詩,感慨繫之,走筆次韻,用質吟壇/施士洁
汝南許劭存鄉粹,潭水汪倫識友心。不分辭官效彭澤,依然寄食類淮陰。
此生薇蕨仍周土,吾道荊榛遍孔林。安得薌江都化酒,三人邀月影同斟。

施士洁(1855-1922),臺南人。光緒2年(1876)登三甲進士,授內閣中書。辭官返臺後,先後任教於彰化白沙書院、臺南崇文、海東書院。乙未(1895)割臺,施氏攜眷內渡,寓居福建晉江西岑,經常往來廈門、福州兩地。時與林爾嘉、鄭毓臣等臺灣內渡文士酬酢唱和,允為當地「菽莊吟社」祭酒。宣統3年(1911)出仕同安馬巷廳通判,民國6年(1917)入閩修志局。後寄居廈門,民國11年(1922)病逝於鼓浪嶼。

本詩為七言律詩。詩題中提到兩人,許南英(允白,1855-1917)與汪春源(杏泉,1869-1923)。施士洁與許、汪兩人情誼深厚,在割讓臺灣之後,三人相繼內渡,為謀生計輾轉徙居各地,甚少相見。1913年,三人重逢於薌江(漳州),距乙未割臺,已過18年。當時恰逢汪春源生日,許南英有〈汪杏泉壽辰登堂拜祝,書此誌感,即以奉賀〉一詩,抒發此次見面的感受。施士洁讀完後,內心感慨萬分,因而寫下本詩。雖然我在文中先列出了施士洁的作品,但在探討本詩之前,還是應該先談談許南英的詩作。

汪杏泉壽辰登堂拜祝,書此誌感,即以奉賀/許南英
馳逐文場皆弱冠,浮沈宦海共灰心。羨君氣節龍之蟄,有子和鳴鶴在陰。
不死竟逢新世界,餘生未忘舊山林。登堂一笑留君我,索取中山酒一斟。

許南英(1855-1917),光緒16年(1890)登進士第,欽點主事,籤分兵部車駕司加員外郎銜,辭官後返臺南。光緒20年(1894)應唐景崧聘,協修《臺灣通志》。乙未後內渡,曾於明治45年(1912)、大正5年(1916),兩度來臺,期間與南社、瀛社、桃社、竹社、櫟社等諸多詩友互動頻繁。民國2年(1913)廈門鼓浪嶼菽莊花園建成,林爾嘉廣邀詩文同好組「菽莊吟社」,許南英亦常參與盛會。民國5年(1916)到蘇門答臘棉蘭為張鴻南撰寫傳略,後因痢疾病逝於寓所。

許南英此詩為汪春源生日而作。詩中回憶年輕時和汪春源一起就讀海東書院,和眾文友時相唱和。也一起在官場中浮沉多年,同感灰心。次聯「有子和鳴鶴在陰」出自《易經.中孚》:「鶴鳴在陰,其子和之。」此聯以「龍蟄」推崇汪春源有高尚氣節,再以「有子相鳴鶴在陰」表達自己願與之相唱和的誠摯之心。第三聯提及乙未割臺帶來「新世界」(指日人統治臺灣),但自己並未忘懷舊時家園。末聯藉賀壽一事索酒,索的是「中山酒」,中山酒一典來自《搜神記》,書中記載中山國有個叫狄希的人,善釀酒,飲了他的酒,能使人醉千日。此處許南英想飲中山酒,自然是希望一飲醉千日,好遠離這紛擾的時局,坎坷的境遇。

回頭來說施士洁的應和之作。詩題中提到「次韻」二字,意指和許南英的詩用了同樣的韻腳:心、陰、林、斟,而且順序也相同,這樣的要求有其難度,由此可見詩人功力。此詩前三聯用了不少典故,首聯的許劭是東漢末年汝南人,每個月和堂兄許靖都會舉辦人物品評會,稱為「月旦評」。汪倫則出自李白〈贈汪倫〉:「桃花潭水深千尺,不及汪倫送我情。」此聯以許劭比喻許南英,稱讚其保存了傳統文化。再以汪倫喻汪春源,點出三人間情誼深厚。次聯的彭澤即陶淵明,他曾任彭澤縣令,後來辭官歸隱。淮陰即韓信,年輕時曾寄人籬下。此聯的彭澤和淮陰都是作者自喻,施士洁登進士後曾補內閣中書,但因不喜仕進,遂辭官乞養回臺。後來因為割臺事內渡,為衣食四處奔走,生活並不安定。

第三聯「此生薇蕨仍周土」指的是伯夷、叔齊於周武王滅商後,義不食周粟,隱於首陽山,采薇而食之事,以此表明自己餘生不願做日本殖民地百姓的決心。「荊榛」是帶刺的叢生草木,可指艱難的處境。「孔林」原指孔子及其後裔的墓園,作者以此重申自己發揚傳統文化,不畏艱難的決心。末聯的「薌江」即九龍江流經漳州時的簡稱,「薌江都化酒」則是誇飾寫法,作者認為三人經歷了十多年的動蕩,有緣於薌江再聚,值得好好慶祝,痛飲一番。

「他鄉遇故知」實屬不易,所以才被古人列入「人生四大喜」之一。尤其施士洁、許南英、汪春源都因為割臺一事而離臺,人離鄉賤,這三位「今日遺民前進士」應當有極深體會,今日的相會,也就更難得,更值得歌頌。想當年「桃李春風一杯酒」,而今「江湖夜雨十年燈」,「浮雲一別後,流水十年間。」家國已失,天涯飄零,所餘者唯氣節與舊情而已。見了面除了敘舊還能做什麼呢?那就喝酒吧!「主稱會面難,一舉累十觴,十觴亦不醉,感子故意長。」喝酒好啊!生日本來就該喝酒慶祝,如果喝醉了,暫時忘掉一切煩惱那也不錯,「明日隔山岳,世事兩茫茫。」今日不喝,下次三人再有機會相聚,不知又是幾年後了,還是盡情地喝吧!予焦啦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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