昨天趁著中秋節連續假日,淑如帶著她的女兒及老公回娘家。當晚,她們一家人和我們全家就在院子裡聊起來。因著淑如的到訪,今天,我又來到了海邊,坐在堤岸上向遠方眺望,海邊依舊是空蕩蕩的,只有幾隻鷗鳥在天際盤旋,我想著淑如的臉龐,不由得憶起一個人來。 

小敏就住在我家隔壁,從小我們一起上學,一起玩遊戲。我們最常玩的是跳方格,經常一群人放學後在空地上跳個不停。在一旁看著的大人們會說:「看!那群女孩子多漂亮。」我聽了這話雖是害羞說道:「沒有啦!」但其實心裡仍有那麼一點得意。直到長大後,我經常看著淑如的臉,才發現:真正漂亮的只有小敏而已。 

除了跳方格,我和小敏還常玩扮家家酒。我們常在沙灘上堆起沙堡當作小屋,揉起泥球當作食物,一個扮新郎,一個扮新娘,就這麼相敬如賓起來了。新娘常是兩人輪流扮演,新郎雖也是輪流,但其實是象徵班上的尹建德。尹建德是村長的兒子,每天都坐著車,穿得整整齊齊上學。他人長得端正,說起話來露出一口白牙,功課屬一屬二,在班上是人群聚集的中心。聽說班上有很多女生暗戀他,我和小敏也不例外。不過這是我們兩人的秘密,可沒有其他人知道。只不過在扮家家酒時,兩人常為了誰扮新娘而起爭執,最後協調好,兩人輪流,一個扮尹建德,一個扮新娘,這才皆大歡喜。 

小學的日子就在上學與遊玩中度過,畢業那天,小敏開心地對我說,她要到台北去賺錢了。「真的?」我捉住她的手:「聽說台北是一個很熱鬧的地方,我也好想去。」我們激動地描述著台北的繁華,我永遠忘不了小敏眼中所煥發的光芒。其實我也很想去台北,但是媽媽說不行,我必須留下來念國中。 

小敏很快上台北去了,我跟她約好一定要寫信,可是不知是小敏忘了,還是郵差伯伯弄丟了,盼了一整學期都沒有小敏的隻字片語,害我懸念了好久。 

終於放寒假了,初一那天,小敏回來,我們又跑到海邊,坐在堤岸上。我偷偷瞧著她,小敏變了好多,不但化了妝,皮膚也好像變白了。我忍不住誇她:    

「小敏,越來越漂亮了哦,妳好會打扮啊!不像我。」我拉了拉自己齊耳的短髮。 

「嗯。」小敏只呆呆望著海面,隨便應了我一聲。 

「小敏,妳都在做什麼呢?是不是真的賺了很多錢?怎麼都不寫信給我?」這件事我好奇好久了,每次問爸媽,他們總是含混帶過。 

「有賺了一些錢,都交給我爸媽了。」小敏好像沒聽清楚我的問題,有點答非所問。 

「小敏!」我驚異地揚起眉,像發現新大陸似的:「妳脖子上和手上怎麼都紅紅的,被蟲咬了嗎?」 

小敏沉默了一會兒,猛然轉過臉來:「脖子上的是被咬的,手上的是被打的。沈大小姐,妳滿意了吧?」小敏說完這話,一起身跑了。 

「小敏!」我沒有追她,我知道我的跑步速度趕不上她。何況,我實在愣住了,剛剛她回過臉來,看起來既憤怒又哀傷。回想著剛才的對話:我,說錯了什麼嗎? 

懷著滿腹疑問回到家裡,一進門就被媽媽拉過去:「一大早,跑那去了?」媽媽似乎很高興,並不是責罵的口氣。 

「我……」我才開口,就被媽媽打斷。她拉著我看向家裡的訪客:「來,叫舅舅、舅媽。」 

「舅舅、舅媽。」我怯生生地叫。 

「真乖,叫佩珊是吧!長得真漂亮。」被稱為「舅媽」的女人從皮包裡拿出一個紅包:「聽碧涵說妳念國一,來,這個紅包給妳,要好好念書哦!」 

我看著那大大的紅包,正猶豫著該不該收,一旁的媽媽已經開始推了:「長這麼大了,拿什麼紅包!」 

「只是鼓勵她好好念書而已嘛!」那隻戴著鑽戒的手一直要把紅包塞到我手裡。 

這麼推來推去,一個不小心,那團紅紅的喜氣竟掉到地上去了。頓時,媽媽和舅媽僵在那裡,客廳裡的氣氛很……對!就是尹建德常掛在口邊的「監介」。沉默了一會兒,反而是爸爸走向前,把紅包撿起來,遞到我手裡,吩咐我進房去。我還真嚇了一跳,打從我進屋子裡來,爸爸一直像局外人似的。

「謝謝舅媽。」我道過謝之後躲在門後偷聽。不知道大人們在講些什麼?有時非常激烈,有時又沉默無聲。我隱約可以聽到什麼「環境太差」、「不為自己也要為孩子想」、「媽很想妳」這一類的話。 

奇怪!舅舅說的「媽」就是我的外婆吧?真新鮮,我長這麼大,第一次知道我有外婆、舅舅、舅媽。我看媽媽的表情一直變幻不定,爸爸還是默不作聲,舅舅則是越來越大聲。說什麼:「妳看妳們的環境,隔壁連女兒都賣掉了,這種地方能待嗎?」舅媽也跟著勸媽,媽媽低聲不知在辯解什麼…… 

舅舅的話不啻在我心中投下一顆大石,不斷盪起漣漪,我一直問自己:難道小敏竟是被賣掉嗎?如果是被賣掉為何還能回家?小敏在台北究竟在做什麼?我心急地跑去問媽媽,媽媽說她心情不好,叫我別煩她;我又去問爸爸,他只嘆了一口氣,說等我長大就知道了。好悶啊!有很多事,大人都說我長大就知道了,我到底什麼時候長大?國一還不夠大嗎? 

自從初一小敏莫名其妙兇了我一頓,我便捺著性子不去找她,要等她來跟我道歉。她可真沉得住氣,連個影子也沒有。自從舅舅來過之後,媽媽也變得怪怪的了,我在家裡不出去玩,要等小敏來找我,心裡只能嘆道:這真是個令人難過的過年。 

到了初四,我實在忍不住了,開門就往小敏家跑去,打定主意:不管她理不理我,我都要跟她和好。到隔壁一看,就是不見小敏,魏伯母說她上台北去了。我聽著就有氣,跩什麼跩,會賺錢了不起嗎?我討厭台北,小敏去了一趟就變了,不再是以前那個愛笑又好脾氣的小敏了。 

很快又開學了,同學們陸續回到學校,偌大的校園一下子顯得熱鬧滾滾。 

返校日那天,大家的話題總圍繞在台北回來的親戚,或是壓歲錢的多寡上打轉。第一節下課,我和雅芳正在聊天,耳尖的我好像聽到「淑敏」兩字,轉頭望過去,只看到一群人聚在一起,不知在討論什麼? 

好奇心會殺死一隻貓,我拉著雅芳擠進去,原來被圍在中間的是尹建德和李宏文。只聽得李宏文說道:「是真的,魏淑敏在台北是當雛妓,就是在陪男人睡覺那種。」「哇!」同學們嘩然一聲,開始議論紛紛:「對呀!他們看她那種打扮。」、「我也聽我媽說……」我只覺腦中轟然一響,李宏文怎麼可以那樣說小敏?雖然我並不知道所謂「陪男人睡覺」是在做什麼,但總之是不好的事。「你騙人!」我忍不住脫口而出。 

也許是我的聲音太大,周遭頓時靜了下來。「我沒有騙妳,這是尹建德說的。」李宏文一向是那種怕事的人,他馬上把箭頭指向尹建德。 

我緊盯著尹建德,希望他矢口否認──未料他親口粉碎我的夢想。 

「這是真的,是我媽說的。」 

我想起了尹媽媽,她總是打扮得很時髦,又經常上台北去…… 

「我不相信。」 

「不信回去問妳媽。」尹建德大聲了起來。 

「我才不要。」我也吼了回去。 

我實在難過極了,尹建德──他、他應該是最沒有資格說小敏的人啊! 

「事實就是事實,妳不要自欺欺人!」 

尹建德還說個不停,我實在氣極──似乎有一股熱血衝向腦門,我毫不考慮向他揮出一拳,嘴裡直嚷著:「你騙人!」 

這一拳尹建德竟沒能躲開,正中鼻樑,鼻血應「拳」汩汩流出。我又驚又慌,收回拳頭,張大嘴瞪看著他。 

奇怪的是,他並不驚慌,接過同學遞來的衛生紙,他摀住鼻子,緩緩說道:「我才沒有亂講,魏淑敏本來就是做這種事,妳為什麼不敢承認?」 

他竟還「不知悔改」!我真的氣炸了,想都沒想,又準備「賞」他一拳。 

這一拳沒能揮出──雅芳拉住了我的手。「雅芳,妳放手!」我氣極敗壞大嚷,彷彿隱私被人窺見,不顧一切也要玉石俱焚。 

「在幹什麼?」突然響起老師的聲音,我這才發現,原來已經打完上課鐘了。一見到老師進來,同學們馬上作鳥獸散,連雅芳也一溜煙跑回座位。 

尹建德手中的衛生紙已染成一團殷紅,老師要送他去保健室,他搖搖頭,說血已經止了,不用了。老師又問起受傷原因,這回他閉著嘴不回答。 

我一咬牙舉手承認:「老師,是我打的。」老師似乎不能相信,又確認了一次。後來老師問我打人的動機,我閉了嘴不答。奇怪的是,尹建德竟也緘口不語。 

最後,老師把我、尹建德還有班長三人,叫到訓導處。媽媽也來了(她是學校老師),她沒說什麼,只是靜靜聽班長述說事情經過。 

不曉得事情最後是怎麼解決的?那天我在媽媽命令下,向尹建德道了個歉,此後就風平浪靜,尹建德或老師不曾再為這件事找過我,就像沒發生過此事似的。 

自從發生了這件事,我好幾天都不說話,直到媽媽拿了張時間表給我:「妳不是想知道小敏的事嗎?最近衛生所有一連串的宣導,妳去聽吧!」 

帶著懷疑的心情,我來到宣導會場,沒想到人還蠻多的,連雅芳也來了,還帶著她的妹妹。她看起來有點不好意思:「我媽媽叫我來的,她最近快生了,不能來。」我聽了大吃一驚,雅芳家已經有六姐妹了,難道邱媽媽想湊成七仙女嗎? 

宣導終於開始了,演講者是個皮膚黝黑的年輕人,高高瘦瘦的身材,還戴了付眼鏡。雖然看起來蠻斯文的,但他所講的內容卻是……我越聽越覺得臉紅心跳,偷看一下雅芳,沒想到她也正好轉過臉來。我們四目相接,都吃了一驚,趕緊別過頭去,正襟危坐。 

中場休息時間,我和雅芳都沒敢說話。只聽得金水嬸說道:「夭壽哦!講這款代誌。」順宜嫂也說:「小孩子不要聽這個,快回家。」我默不吭聲,一心期待下半場的開始;反倒是雅芳緊張得很,在那裡解釋了半天。 

下半場是播放影片,內容是模擬雛妓的生活。雖然機器一直隆隆作響,螢幕也不甚清楚,我還是聚精會神觀看著。不知為什麼,看到那些禽獸撲到她們身上,又看到保鑣鞭打她們的鏡頭,我突然有些明白小敏身上的傷是怎麼來的了。難道小敏在台北過的就是這種生活嗎?真是見鬼,我為什麼要相信尹建德的胡說八道! 

看完了影片,我心裡真是又苦又澀,這是多麼殘酷啊!當別的小孩還在不知愁地玩,她們卻得過這種暗無天日的日子!她們的父母又怎麼忍得下心呢? 

宣導最後,大哥哥上台做了結論。我永遠記得他的一段話:「雛妓的生活是很可憐的,她們就像羽翼未豐的小鳥,還不能飛,卻先折翼了。」 

宣導結束後,我呆呆地站起來,就要離開會場。雅芳從背後叫住我:「佩珊,妳不拿一個嗎?」我回頭看她,她手上拿了個臉盆,她的妹妹雅娟拿了包味素,雅萍也拎了罐沙拉油。一瞬間,我明白會場為何「人潮洶湧」了。「我的那份送妳!」我苦笑著回答。 

回到家,見到媽媽,二話不說,我大哭了一場。發洩過後,我抽抽噎噎問媽媽:「有什麼方法可以救小敏?」媽媽憐惜地摸著我的髮,嘆氣不答。 

從那天之後,一整週的宣導我都參加了。不論是性教育、反墮胎、節育、還是家庭計畫,我總是專心去聽,努力去記,爸爸笑我說比上課還認真。 

星期五晚上,我知道他們就要走了,趕緊去問大哥哥:「你們什麼時候再來?」「我也不清楚,今年巡迴完,明年不知道會不會來?」「我可以加入你們嗎?」「好啊!」大哥哥推推黑框眼鏡,笑著說:「等妳長大再說。」 

大哥哥不知道,其實我已經長大了,可是成長的滋味並不甜美,真不知自己小時候為何老期待著長大?難怪爸爸常說:小孩子愛唱「只要我長大」;大人們卻高歌「記得當時年紀小」,其間的道理,我就這麼懵懂地懂了。 

「打人事件」以及「宣導活動」可說是我青少年時期的轉捩點。之後,我彷彿變了個人,沉默而喜歡思考,常抿著嘴,只是安靜看書。這種改變反映在成績上,我成了「黑馬」,連班上常拿「阿斗」的小裴也跑來問我:該怎麼念書?爸爸又來笑我,他說我這笨鳥終於展翅高飛了。 

國二那年寒假,我盼望著小敏回來,我要跟她說:我是懂她的。直到過完年,小敏都沒有回來,倒是舅舅及舅媽今年又來了。這次氣氛比上次好,大致還算融洽。爸媽總算肯告訴我他們的故事:原來媽媽是台北有錢人家的女兒,到我們這海邊小村教書認識了爸爸,兩人相戀進而準備結婚;台北那邊卻因爸爸家太窮,怕女兒受苦而反對。媽媽為了表示決心,在海邊一待就是十多年。台北那邊一直當沒了這女兒,直到去年舅舅他們才登門拜訪。 

聽完爸媽的故事,我當下做了決定,於是撒嬌道:「媽,回去啦!人家想看外婆還有表哥、表姊。」 

「嗯……」 

看到媽媽猶豫不決,我再接再勵:「媽,妳還在考慮什麼?人家舅舅都給妳搬梯子來了。」 

「什麼梯子?……」媽媽會意之後,微笑道:「我再考慮看看。」 

正當媽媽凝神思考時,我不期然瞧見,在她身後的爸爸向我豎起大姆指。真開心,我也得意地翹起下巴。 

「我決定了!」媽媽似乎下定決心。 

「怎麼樣?」我和爸爸不約而同開口。 

媽媽露出狡猾一笑:「看妳明年考怎麼樣再說。」 

「哇!」我不依大叫:「媽媽好詐!」 

國三的寒假,小敏還是沒有回來,但我其實沒時間掛念她,七月就要上戰場了,我得好好儲存戰力。小敏,妳可要等等我啊!考完試我一定上台北找妳…… 

最後我考取北聯第三志願,媽媽說那是個好學校,我倒不特別關心;我感到開心的是:我可以上台北了。八月份,爸媽帶我上台北,處理註冊、住宿等事宜。令我驚訝的是:台北竟是個這麼大的地方,我上那兒去找小敏? 

離開學校後,我們直接到舅舅家。隔了十多年,媽媽終於回娘家了。那天,外婆和媽媽好像沒說多少話,眼淚倒是流了不少……爸爸在一旁露出欣慰的笑容,我則胡思亂想著:媽媽真是勇敢啊!如果是我呢?爸爸那樣的人固然很好,但我捨得下媽媽嗎?或許我不必操這種心的,爸媽一向支持我的決定,而我也將努力不使自己受苦……

高中三年真的很累,忙著念書,回村子的次數也變得很少。甄試通過之後,我突然有個念頭,於是回到海邊,去拜訪魏家。
 
魏家和印象中差不多,沒什麼改變。魏叔叔仍是喝得醉醺醺,見了我也不大認得出;魏嬸嬸閒時打打零工,鎮日抱怨著貧窮;反倒是淑如長大了,要上國三,鎮偉也要升六年級,不再是以前那個垂著兩條青黃鼻涕的小鬼了。 

我自告奮勇要指導淑如的功課,魏嬸嬸滿口答應,淑如也吶吶點了頭。趁著幫淑如補習的空檔,我問她小敏的事。淑如說小敏很少回來,但每次回來都拿很多錢交給魏嬸嬸,又偷偷塞給她一些,說她比較懂事,要她照顧弟弟。 

淑如說著說著眼眶就紅了起來,她說:「如果不是姐姐堅持讓我讀書,我想我也是同樣的命運……」我憐惜地把淑如摟在懷裡,心裡卻不得不感嘆了…… 

淑如果然不負眾望,考取了北一女!我在欣喜淑如的成功之餘,更期盼小敏的歸來。彷彿美夢成真似的,那年冬天,小敏真的回來了! 

我們又是一同去看海,有五、六年沒見,我幾乎不能相信我眼前的就是小敏。她打扮得很素淨,大大的波浪捲綁成整齊的公主頭,臉上脂粉未施,身上只是一套簡單的運動服,看來和我班上的女同學沒兩樣。若不是她手上塗著蔻丹,我幾乎要懷疑這幾年她只是到遠方去念書了。 

「謝謝妳幫小如補習,否則她不會考得這麼好。」小敏一開口就向我道謝。 

「淑如本來就很厲害了,我沒幫上什麼忙。」 

「總之是要謝謝妳。」 

「妳再這樣我可要生氣了。」我還真有點生氣。 

小敏倒是笑了出來,這一來引得我也笑了,開口問道:「為什麼都不回來?」 

「一開始是因為常逃跑,被處罰不能回來,後來則是逃避居多,怕別人別有深意的眼光……」 

「小敏……」我看著她那清秀的臉,想起這些年她所受的苦,一時無言以對。 

小敏還是那麼善解人意,接口道:「好了,不談這個了。」她又是一個笑: 「我這次回來,還想去參加同學會呢!」 

「同學會?」小敏怎麼會突然想去?我真被嚇了一跳。 

「對呀!」小敏附和:「我想順便看看尹建德。」 

「尹建德!」說起他我還真有點「監介」,自從國一打了他一拳,兩人從此「相敬如賓」、「老死不相往來」。記得他考上了建中,當時非常轟動,但之後就不知道了。我自己同學會也是有一年沒一年的去,更甭提去打聽他的消息。 

小敏似乎沒發現我的異狀,她繼續說道:「嗯,想看看小時候的白馬王子現在變什麼樣了。」 

小敏的態度自然大方,倒是我在那結結巴巴:「對……對啊,看看也不錯。」老實說小敏國小時也是品學兼優那一型,我雖然跟她鬧,但私心覺得她和尹建德真是一對。只是現在……他們越行越遠,彷彿是兩個世界的人了,我想說些什麼卻不知從何說起。 

「算了,我還是不要去了。」小敏的神情忽然顯得嚴肅:「與其讓他們看到我這個樣子,不如留給他們從前的印象。」她望了望自己手上的蔻丹。 

「小敏,別這樣,不是妳的錯……」我這時真恨自己口拙,想安慰她卻找不出更好的話。 

「不談這些了。」小敏又是一笑,看起來卻有那麼一點蒼涼的味道:「我想拜託妳一件事。」 

「什麼事?」 

「替我多照顧小如、小偉,」她頓了一下:「還有我媽,她這輩子嫁給我爸也受夠了。」 

「沒問題!」我一口答應,又口無遮攔道:「沒事提這個幹嘛?好像在交待……」我突然住口,覺得很不吉利。

小敏倒沒說什麼,只是看著遠方,沉默了一會兒,緩緩吐出三個字:「我累了……」 

「小敏!」我一聽大驚,猛然抬起頭來,夕陽的餘暉刺得我睜不開眼睛;我轉頭望著小敏,籠罩在夕照裡的她看來臉色陰晴不定,竟隱約給我一股冷冷的寒意。 

「小敏!」我握住她的手:「妳一定要堅強,好好活下去,不要想不開。」 

「妳想到那裡去了?」小敏反過來握住我的手:「放心,我只是有點累,沒有妳想得那麼嚴重。」 

「真的?」為什麼小敏的手那麼冰涼? 

「當然是真的,我什麼時候騙過妳?」小敏放開我的手,指著遠方:「妳看,太陽下山了,小鳥兒也要回家了。」 

我們不再說話,就這麼靜靜看小鳥盤旋,聽浪濤拍擊海岸,直到夜色將我們吞沒。 

隔天我獨自去參加同學會,一進入教室,馬上被叫住:「佩珊,妳來了啊!好久不見。」

「妳是……雅芳!怎麼,有了啊?」我望向她的肚子。 

「嗯,是第三胎。」 

「第三胎?」我還真有點驚訝,雅芳結婚才兩三年,他老公我也見過,是大我們一屆的學長。竟然已經有兩個小孩了,他們夫婦可真「努力」! 

「妳也知道嘛!這種事我們女人作不了主。」雅芳紅著臉解釋。 

「嗯。」我點點頭表示了解。 

一年不見的人群顯得鬧哄哄。我的眼睛逡巡全班,搜尋每一張面孔,把回憶一點一滴拼湊。最後我把視線定在左前方高談闊論的人群上,錯不了!其中一定有尹建德。我想起昨天和小敏的談話,突然覺得我欠他一個道歉,誠心誠意的。 

我本想上前向他道歉,看到那邊一堆人又猶豫了起來,掙扎著是否該等他落單時再行動。不料他竟看到我了,我心裡一驚,低下頭來,轉念一想,又昂然抬起頭。只見他已撇下那一堆人,走到我面前來。 

「沈佩珊,好久不見了,一切都好嗎?」他一開口,依然是那口整齊的白牙。

「很好,」我微笑:「那你呢?」 

「我也很好。」 

客套話一講完,兩人靜默下來,氣氛有點「監介」。我想起我的道歉,於是鼓起勇氣開口道:「我……」 

不料他也同時開口:「我……」 

我們同時笑了出來。「你先講。」 

「不,女士優先。」 

「好吧!」既然這樣,我就先講了:「我想我欠你一個道歉,真的,國一那年我太衝動了。」 

「妳當時就道過歉了吧!」 

「但是那時是敷衍的,現在是誠心誠意的。」我由衷說道。 

「這樣嗎?」他笑了起來,隨即正色道:「應該是我欠妳一個道歉,那時我太不懂事了,謝謝妳幫我上了寶貴的一課。」 

多年的疙瘩就這麼煙消雲散,我們聊起天來了。原來他考上了師大,「將來和我媽媽是同行哦!」我說道。 

其實師大離我的學校也不遠,所以最後他的結論是:「那天有時間我們來辦個聯誼!」 

第二學期剛開學不久,竟然接到小敏的來信。破天荒頭一遭,我興奮地拆信,差點連信紙都扯破。那信我才看了沒幾行,手竟不能克制地顫抖起來…… 

在回村子的車上,我不住咒罵:小敏真傻,她說她這一輩子本想忍辱偷生的,但現在得到羞恥的、無藥可救的病,她雖然不甘心,也只得設法選擇有價值的死。有價值的死……車禍……有價值的死……「大白癡!」我忍不住大叫! 

趕到魏家,一進門就看到那個小方盒。小敏……我在心裡叫著。看看魏家的人,鎮偉似乎嚇住了,淑如摟著他,眼睛卻是紅的。魏嬸嬸在一旁喃喃自語:丟了一個女兒,以後要靠誰?魏叔叔好像沒醉得那麼厲害了,只是呆呆看著前方,不發一語。小敏……我心裡悲痛,大聲哭了出來。 

後來,遵照小敏遺囑,把她火化了,灑向大海。送走她那天,我和她們全家人都在海邊。我想起和她的最後一次對話,看著太陽把海水染得遍體金黃,我在心中暗禱:小敏,妳永遠地回家了,再也不用離開。 

小敏果然是「聰明」的,她「製造」的那場車禍,可謂相當「成功」。車主是個開著雙B名車的暴發戶,他拿出鉅額的賠償金為他的酒後駕車贖罪。淑如一直相當爭氣,總是名列前茅,她告訴我的總是好消息,像是她拿到獎學金什麼的。至於魏叔叔、嬸嬸,不知他們是否因失去小敏而覺悟。總之自從小敏離開,倒從未聽過任何不利於淑如的傳言…… 

我現在坐的堤岸就是當年送走小敏的地方,十幾年了,這片海依然沒變,依舊是那個會淤積,無法好好發展的荒海。景物依舊,而人事呢?小敏,讓我告訴妳,淑如後來考上台灣大學,還公費出國留學;她現在住在台北,有個穩定的工作和幸福的家庭。還有鎮偉,他現在是個木工師傅,和魏嬸嬸住在一起,也娶了個賢慧的妻子。至於我…… 

「佩珊!」 

不用回頭也知道是建德叫我,果然,他很快來到我面前,還帶來了唯唯!小敏,再見了,我要回家了…… 

走在回家的路上,夕陽把我們三人的影子拉得長長的。建德問我下禮拜衛生所裡有什麼工作?我想了一想:「應該是去宣導節育吧!」 

建德猜測道:「那第一個要從雅芳家下手囉!」 

「當然!」我佯裝生氣:「雅芳太不像話了。」生了那麼多個…… 

在一旁默不作聲的唯唯突然問道:「媽媽,雅芳阿姨做錯了什麼事?」 

「沒有,不過……」要跟這傢伙解釋清楚,可是個大工程,我趕緊轉移話題:「晚上媽媽要回妳外婆家,妳要不要去?」 

「當然要去啊!」小傢伙骨碌碌轉著眼珠,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,直把我和外子都逗笑了。 (大二短篇小說作品)


arrow
arrow
    全站熱搜

    寧水春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