乍見此次愛詩網徵文主題:「遊覽與感懷」,腦中不自覺浮現臉書上常見的各類美景、美食打卡照。但馬上察覺自己想偏了,那年代可不像現在休閒風氣盛行,週休二日經常全家大小出遊,並留下一幀幀充滿歡樂的照片。那時的經濟、交通都不比現在,也不盛行玩樂,所謂的「遊覽」,可能只是因緣際會下的巧合,總之是走了那麼一遭,不免有些見聞感觸,也因此留下了隻字片語。

此次的選詩有兩百多首,瀏覽過後,我大致有了書寫的輪廓,決定以年代為序,在明鄭、清領、日治、中華民國這幾個時期中,各挑選主題相近的詩篇加以探討,希望藉此一窺「古早人」的生活與思想,補修自己貧瘠的「臺灣」學分。

首先登場的是明鄭時期的沈光文(1612-1688)。其實我在坐火車經過善化火車站時,總能看到車窗外的「沈光文紀念碑」,但實在不知道其人其事,剛好藉這次機會認識這位「臺灣孔子」。

感憶/沈光文
暫將一葦向南溟,來往隨波總未寧。忽見游雲歸別塢,又看飛雁落前汀。
夢中尚有嬌兒女,燈下惟餘瘦影形。苦趣不堪重記憶,臨晨獨眺遠山青。

沈光文(1612-1688),浙江省鄞縣(今浙江省寧波縣)人。明故相文恭公世孫,少以明經貢太學。明亡,桂王朱由榔稱帝於廣東肇慶,號永曆。沈光文前往依附,授太僕少卿。永曆5年(1651)從廣東潮州渡海到福建金門。後自金門搭船赴泉州,至海口圍頭洋遇颶風,遂飄流至臺。移居目加溜灣(今善化一帶),設帳教學,並以醫藥活人。詩文著作豐富,世稱「海東文獻初祖」。

這是首七言律詩,首句「一葦」比喻小船,南溟同「南冥」,南方大海,這裡指的是詩人「被渡海來臺」一事。為什麼說「被渡海」呢?明亡後,桂王稱帝(永曆帝),沈光文前往依附。永曆5年(1651),他渡海到金門,並想從金門搭船到泉州,不料遇上颶風,遂飄流到臺灣。從首句的「暫」字來看,原本只想在臺灣暫時停留,還存有再回到故土的想望,但我們都知道詩人其實是老死於臺灣,於是這個看似輕鬆的「暫」字,一下子沉重了起來。次句的「隨波」承首句「一葦」而來,給人一種漂泊不定、動盪不安的感覺,可以想見,此種不甘願的流浪帶給詩人極大的痛苦與折磨,不只生理上顛沛流離,心理上也不得安寧。

第二聯寫景,並以其自喻。詩人猶如浮雲,隨風飄流,飄向了「別塢」(臺灣);卻不能學那候鳥,南北往返,自由來去。第三聯寫苦苦思念家中兒女,但無法返鄉,燈下煢立,形影相弔,更顯淒涼。最後一聯寫出深深的感慨,所有的往事與回憶,對當時的詩人來說都是「苦趣」,只得勉強自己不要再想,但真能就此不想嗎?若真能不想,為何臨晨獨眺遠山?「臨晨」是否因為一夜未眠?而無人相陪,只得「獨」眺,眼中所見是青山,但心裡又看到了什麼?或想起了什麼呢?

這首詩讓我不禁想起民國38年(1949)跟著蔣中正撤退來臺的「老兵」。他們和沈光文一樣都是「被渡海」,不過當時還是小伙子,比四十歲才「被渡海」的沈光文年輕多了。他們對「一年準備、二年反攻、三年掃蕩、五年成功」的口號深信不疑,只是一年年過去,當初的想望逐漸成了絕望。那種深沉的無奈及悲傷,無法抑遏的想家懷鄉之情,比他們早三百年到臺灣的沈光文早已記錄下來。不過,他們還是比沈光文幸運一些,盼到了民國76年(1987)開放探親。來臺三十八年,當年的小兵成了老兵,齒牙動搖地回到可能已經人事全非的「故鄉」,唉!這又是另一段故事了。

除了沈光文,同時期的明朝遺臣文人,尚有王忠孝、徐孚遠、盧若騰、沈佺期等人,他們所代表的是所謂「流寓文學」。觀其創作,不脫強烈的民族意識、濃厚的家國之思,也提及生活的無奈與困苦,或者隱居田園的心境。以下舉徐孚遠〈東寧詠〉一詩加以探討:

東寧詠/徐孚遠
自從飄泊臻茲島,歷數飛蓬十八年。函谷誰占藏史氣,漢家空歎子卿賢。
士民衣服真如古,荒嶼星河又一天。荷鋤帶笠安愚分,草木餘生任所便。

徐孚遠(1599-1665),崇禎時舉人。明亡後,於永曆15年(1661)隨鄭成功入臺,但未久留,後再返廈門,最後則病逝於廣東。

本詩是七言律詩。首聯的「十八年」指的是1644年滿清入關,明朝滅亡,到1661年鄭成功出兵臺灣,剛好18年。這十八年中,詩人的命運如風中飛蓬,到處飄泊,在1661年飄到了臺灣。第二聯用典。「藏史」指管理藏書之官,即老子。「函谷」指函谷關,其關令尹喜善於占卜,他發現紫氣東來,知道有聖人將路過函谷,於是在函谷等候,不久果然見到老子前來。「子卿」即蘇武,漢朝人,字子卿,出使匈奴,守漢節十九年,不改漢服,不屈外族。此聯認為鄭成功的到來為臺灣帶來了祥瑞之氣,也讚美鄭成功一生抗清,不屈不撓的義行,但「誰占」及「空歎」隱含感嘆,蘇武當年持節十九年,得以回到漢朝,而明亡迄今已經十八年,這一切的堅持會不會成了一場空呢?此聯的隱喻對象,可以是鄭成功,也可以是詩人自己,也許詩人也感嘆自己的遭時不遇,擔心一切的堅持成了空守。

第三聯可以有二解,其一是說此處居民不改漢服,也不薙髮,服色裝扮一如明朝,雖是未經開墾的荒島,卻另有一番天地,完整保留了明代漢文化。另一說是居民的打扮一如古代,此處未經開發,相當荒涼,只能過一天算一天。末聯書寫荷鋤戴笠的農耕生活,將餘生寄託於草木之中,甘於躬耕隱退,不務外求。「任所便」看似灑脫,實則消極,表面上是隨遇而安的自在情懷,骨子裡卻透露出因為環境而不得不的屈從,有種悲苦淒涼之感。

關於沈光文何年來臺,或徐孚遠是否來過臺灣、何時來,有好幾種說法,但這並非本文重點,所以不多加探討。說到「遺民」,歷來多有討論,時代最早,也較廣為人知的,大概是殷商的遺民──伯夷、叔齊。他們不食周粟,隱於首陽山,採薇而食,最後結局雖是餓死,但其氣節一直受到推崇。做為「遺民」,有著不屈的忠貞之志,卻不得不離開家鄉,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,身體上飽受流亡之苦,心理上則交織徬徨、期待、掙扎、痛苦之情,觀其詩作,總令人不勝唏噓。本文所選的兩首詩,同樣不脫無奈、悲傷基調。雖說時間久了,異鄉便成了故鄉,又或者,我也想安慰他們「既來之,則安之」,但或許因為我是旁觀者,才能把話說得如此輕巧,倘若身處其中,大概也難以自拔吧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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