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文提到釐金局,也提到人工運河,那麼本文就來說說與之相關的、「消失的」五條港。

現今由四草到五條港水仙宮,最便捷的方式是走陸路民權路,但三百年前的這段路程,只能走水路坐船,因為當時這裡屬於臺江內海的範疇。這種由水路到陸路的變化,可以從《全臺詩》窺見其過程。

赤崁竹枝詞/陳肇興
東溟西嶼海潮通,萬斛泉源一葉風。日暮數聲欸乃起,水船都泊水仙宮。(其六)

陳肇興(1831-1866?)是咸豐、同治時期的彰化詩人,其詩作的寫實色彩十分濃厚,有「詩史」美譽。

「東溟」指的是府城西門外的五條港道,「西嶼」則是臺江外的一長串沙洲,本詩首二句點出東邊的港口與西邊的島嶼藉著潮汐相連,在此處可以看見浩大的水面,也可以感受海風拂面。三、四句說明日暮時出海的船隻都要回港休息,於是在「欸乃」的搖櫓聲中,便見一艘艘船划進港內,停泊於水仙宮前。

水仙宮即水神廟,供奉水仙尊王,即「一帝兩王二大夫」的大禹、寒奡、項羽、伍子胥和屈原。位於當時南勢港口尾端,是水陸交通必經之地。陳肇興此詩點出水仙宮所在的地理位置,也展現了海岸景致。

不過,到了光緒年間的臺灣府學教諭馬清樞筆下,已經不是如此。他的〈臺陽雜興三十首〉提到:「水仙宮外盡成途(水仙宮,舊在港口;今宮前已成衝途),滄海揚塵信不誣。」水仙宮前的滄海桑田代表臺江內海逐漸淤淺陸化,同時也是五條港興起又沒落的過程。

話說從頭。明鄭時期臺南的對外交通,大多利用船隻經由安平或鹿耳門駛入臺江內海,再抵達緊臨臺南海岸邊的「大井頭」渡口。清雍正之後,赤崁樓和大井頭前海岸西移浮成陸埔,大井頭的港埠功能喪失,西移到「鎮渡頭」。

這時,商人們集資闢濬沙洲間的水道,成為可以暢行貨船的運河。從最遠的鹿耳門,挖濬一條「竹筏港」水道,經安平後,延伸到府城「外城區」,再分支成五條主要的水道。這五條水道就是「五條港」,由北到南為:新港墘港、佛頭港、南勢港、南河港與安海港。

五條港的開鑿,創造府城貿易繁榮的風華時代。五條港的商號之間因為運輸、銷售、生產等因素,逐漸形成集團,其性質類似今天的商業同業公會。其中專營大規模生產,以供外銷,或大筆進口,再批發給各行號的商號稱為「郊」。當時全臺有數以百計的郊商,其中財力最雄厚,影響力也最大的是府城的「三郊」:北郊、南郊、糖郊。

北郊專司藥材、絲綢、南北貨等的輸入;南郊專辦煙絲、陶瓷、磚瓦等貨物;而糖郊主要從事的是糖、米、豆、麻等出口與轉運。我們可以從道光年間擔任臺灣府儒學訓導的劉家謀(1814-1853)詩中看見三郊的生活軌跡。

海音詩/劉家謀
鍛矛礪刃衛邊垠,恰有三郊比魯人。水債不收公餉亟,頭家近日亦愁貧。(其五十六)
(商戶曰「郊」;南郊、北郊、糖郊曰「三郊」。蔡牽之亂,義首陳啟良、洪秀文、郭拔萃領三郊旗,自備兵餉,破洲仔尾賊巢。近日生計日虧,三郊亦非昔比。「水債」即「水利」;見前。民有餘貲,遭官吞噬,曰「公餉」。俗謂富人為「頭家」。)

《海音詩》為一百首七絕,不另題名,每首均於詩末加註,以詩證事,引註證詩,對於臺灣政治、社會與文化有深刻的觀察與描寫。有學者認為《海音詩》所以為學界所重視,不在其詩,而在於其註。

三郊在嘉慶年間協助官府逼退海盜蔡牽,本詩前兩句即讚許此忠義之行。第二句「三郊比魯人」用典,點出一個有趣的保家衛國的巧合。春秋時期,周公的兒子伯禽出征時,曾向「三郊之人」徵發軍用物資,此即《史記》中提到的「魯人三郊三隧」,只是當時的三郊指的是魯國西、南、北三方近郊之人,而非府城的北、南、糖商戶三郊。

後兩句點出三郊面臨的窘境,不但收不到水債,官府還急著催繳「公餉」,難怪連原本富裕的頭家也要發愁。「水債」即三郊向商人收取進出口貨物的釐金,類似今天的關稅。至於「公餉」顯然是官府的壓榨,此詩很寫實地記錄了與三郊相關的那段歷史。

逼退了蔡牽之後,三郊在水仙宮旁成立總辦事處,稱為「三益堂」,便於處理五條港的進出口業務,以及支援府城的各項建設,成為當時社會一股重要的安定力量,也使得四周市集更加熱鬧繁華。光緒年間的府城進士許南英(1855-1917)曾記錄當時一種特別的民俗活動「避債戲」,可以從中看出三郊當時的重要地位。

臺灣竹枝詞/許南英
本來國寶自流通,每到年終妙手空。海外無臺堪避債,大家看劇水仙宮。(其十)

前兩句描寫兩手空空無力還債的窘境。第三句「海外無臺堪避債」用典,戰國時期,周赧王被諸侯侵逼,曾向民借貸,卻又無力償還,只好逃往謻臺以避債,周人遂將謻臺稱為「逃債臺」或「避債臺」,後世則以「避債無臺」來形容無處躲債的困窘。

民間習俗在春節期間債主不得討債,所以越到年底,債主追債越凶。但除夕這天要如何躲過呢?據說在民間有演「避債戲」的習俗,當天會搭臺演戲,從下午開始,一直演到隔天,也就是大年初一清晨,欠債的人去廟前看戲,就可以躲開債主的追討。當時出錢請戲班的都是五條港郊商,三郊的總辦事處在水仙宮旁,演戲地點當然就在水仙宮前廟埕。

五條港貿易繁盛,自然也有許多人從事碼頭苦力工作。其中有個叫洪芋頭的撐船搬運工,在淡季(俗稱「小月」)時貨船減少,為補貼家計,便挑了擔子到水仙宮前賣麵,自稱「度小月」,因為是挑擔販賣,所以又稱「擔仔麵」。其肉燥風味絕佳,生意越來越好,到後來變成相當聞名的府城美食。府城詩人謝國文(1889-1938)曾提筆寫下此種美妙的地方風味。

擔子麵/謝國文
麥黃米白粉條新,竹擔燈籠喚賣人。沽客夜長眠不得,酸鹹妙味說津津。

首句指小販所販賣的麵食種類繁多,有麵條(麥黃)、米粉(米白)、粿仔條或米苔目(粉條)。第二句寫出擔子麵獨特的叫賣情形,不只有叫賣聲,還掛上燈籠,在夜裡更能吸引人們注意。流傳到今日,凡擔仔麵店便總懸掛著一盞盞紅色燈籠。至於人們為什麼「夜長眠不得」?從末句可知是因為肚餓而難眠,而能夠在夜晚肚餓時吃到「酸鹹妙味」,自然讓人回味無窮。

與碼頭工人相關的,除了擔仔麵的起源,還有「做十六歲」的成年禮習俗。碼頭工人中不乏童工,但依規定只能領半薪,所以當孩子一到十六歲,就為小孩「做十六歲」,祭拜神明感謝讓孩子順利成長,並請來工頭及親朋好友歡宴慶祝,同時證明小孩已經長大,可以領取大人全額的工資。

各港道的工人為了鞏固碼頭地盤,或者因為同為大陸沿海移民,逐漸緊密結合,形成了以姓氏、祖籍為中心的碼頭苦力集團。其中著名的有:新港墘港的黃姓、佛頭港的蔡姓、南勢港的許姓和南河港的郭姓等。各大姓氏在港道邊興建廟宇,供奉家鄉的鄉土神祇和航海守護神,作為移民的信仰中心,這便是今日五條港地區廟宇眾多的原因。

五條港有獨特的港道地景、豐富的民俗文化、林立的酒樓茶肆……,寫下府城一頁傳奇的歷史。本文篇幅有限,就以上述四首絕句大致描摩其概況吧!最後,來談談五條港的沒落。主因當然是道光三年(1823)的那場大風雨,造成臺江嚴重淤積,雖然幾經修濬,且變換外港,但已經是強弩之末,優勢大失。其次,同治三年(1864),因為天津條約,安平正式開港通商,洋商挾雄厚資本及新式運輸設備來臺,三郊難以匹敵,於是逐漸被取代,百年多的風光,慢慢黯淡下來。

到了日治時期,原來五條港的殘餘港道,大多被闢成下水道,隱入地下,「五條港」便成為記憶中的歷史名詞。後人若想感受其昔日風華,除了實地走訪,也可以翻開書本,藉由古人詩作,神遊一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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圖一:大井頭遺址碑。照片右邊的鐵蓋下方就是明鄭時的大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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圖二:水仙宮市場。水仙宮仍在,但淹沒在市場攤販之中。拍攝當日恰逢廟宇整修,被鐵皮包圍,無法拍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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圖三:赤崁樓旁的度小月擔仔麵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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圖四:協進國小前的「五條港文化園區」標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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圖五:五條港區域圖(攝於協進國小前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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